4月21日,著名法语文学翻译家周克希来到杨浦区图书馆。
坐落于上海恒仁路128号的杨浦区图书馆新馆,建筑主体曾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城市建设发展史上“大上海计划”的旧上海市图书馆。这栋历史建筑经过修缮扩建,恢复最初的设计蓝图,即将完整地展现“中国复兴式”建筑的历史特征与建筑风貌。
虽然杨浦区图书馆新馆尚未正式开放,但为迎接世界读书日,杨浦区图书馆新馆于4月21日办了首个读书会,邀请著名法语文学翻译家周克希与读者分享他在三十多年文学翻译生涯。
企望译本能如原书一样,小众但是长命
说起国内翻译界,周克希当属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在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任教二十八年、半路弃理从文,走上了三十余年的翻译之路。
“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潜意识中对翻译的文字美有一种亲近感。”周克希说起,本科读数学时自己还是喜欢看小说、看杂书,偶尔也会自己动手翻译几页给同寝室好友看,但随后就扔在一边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华东师大数学系任教的周克希被公派到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这时来自北京社科院文学所的金德全约周克希翻译西蒙娜·波伏瓦的一个中篇,原因是看过他写的东西,觉得应该能够胜任。就是这位不问出身的朋友,引周克希走上文学翻译之路。
此后的情况“一发而不可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克希一边上课、带研究生、当教研室主任,一边业余翻译《成熟的年龄》、《不朽者》、《基督山伯爵》、《王家大道》等法语文学。
“人毕竟不是三头六臂,终于到了要作出抉择的时候,要不留在数学系减少翻译的时间,要不集中精力做翻译,彻底改行。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改行。”1992年,周克希离开华东师范大学,成为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专业文学编审。
在那之后,周克希又陆续翻译了《包法利夫人》、《小王子》、《三剑客》、《侠盗亚森·罗平》、《幽灵的生活》、《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说集》等法国小说。当然,对他而言,最特别的还是前后耗时近十年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译事。
普鲁斯特共七卷的长篇巨作《追寻逝去的时光》被认为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在法语翻译圈,人们会有两大共识——普鲁斯特是了不起的作家、翻译普鲁斯特是很难的。这部巨作共有三分之二的句子超过5行,有四分之一的句子超过10行,最长的句子有394个法文词,2417个字母。至于一环套一环的从句,经常出现的同位语、插入句,以及让人绞脑汁的代词、介词等“小词”,更会让译者有“一山放过一山拦”之感。
“我之所以想从事文学翻译,就是因为我总要翻译一些我觉得值的东西。大家都说它翻译难、没法看,如果我能把它翻译得‘能够看’,我觉得我就值了。”周克希坦言,他曾高估了自己的精力、体力和脑力,打算以十年左右的时间译出七卷本的全书,结果只译了其中的三卷。
“我跳跃式地选译了三卷,但至今仍是心安的:第一卷最能体现普鲁斯特的写作特色,如果只想在七卷中读一卷,不妨读这一卷;第二卷是写得最美的一卷,也是七卷中唯一得龚古尔奖的一卷;第五卷是写文学、音乐、绘画最多、最直接的一卷,是我特别喜爱的一卷。”
在活动现场,但凡有读者透露自己读过《追寻逝去的时光》,哪怕只是翻了几页,都会让周克希觉得欣慰。他感慨:“这部作品,它的篇幅之大、叙述之细、情节之少、句子之长,都使它注定是小众的读物。书有自身的命运,我企望这个译本能如原书一样,成为一部虽然小众但是长命的小说,能在世风不再这么浮躁的时候仍有爱它的读者。”
周克希与读者互动
多读多练,有所舍弃,始终心怀好奇
说起翻译心得,周克希表示自己有三方面的感想。第一便是译小说要多读小说,多读杂书,多练笔,磨砺敏锐度。
“翻译小说,要译出人物的特点,译出他们的音容笑貌来。这些地方,往往是小说翻译的‘眼’。只有平时多读小说、杂书,才能有比较敏锐的感觉,感觉到作品的文字所要表达的情绪、意味,感觉到作者赋予他笔下人物的特点。”周克希说起,自己曾向王道乾先生请教如何“学习”文学,王道乾先生沉吟片刻说:文学不是靠学习,而是靠感受的。时隔三十多年,周克希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其实在我看来,文学翻译说简单也简单。译者设法把自己感觉到的文字背后的东西,让读者也感觉到它,就是文学翻译的‘大意’。文字背后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
周克希举例,福尔摩斯探案中有篇《蓝宝石案》。门警捡到一顶帽子。福尔摩斯问华生,从这顶帽子能对帽子的主人作出哪些推断,华生回答他说:“你在开玩笑,从这么顶又旧又破的帽子,你能看出些什么东西来呢?”但是福尔摩斯作出了好几点推断:此人大脑很发达,前两年家境相当不错,不过现在倒了运,日子过得非常拮据。他从前心思缜密,但现在已大不如前。他酗酒,跟妻子关系有所疏远,他从不锻炼,人到中年,已经头发灰白。而且,他家里还没装煤气灯。华生听得发愣,但福尔摩斯的解释,又让他不得不信服。于是他说了这么一句:Your reasoning is certainly plausible.
Plausible的释义是“似乎有理的;貌似有理的”,所以有译本译作:“你的推论似乎是言之有理的。”也有译本译作:“放在你嘴里都是道理。”
在周克希看来,生性老实而又多少有些矜持的华生并不会用“矜持有余、诚恳不足”的口吻说话,也不会油腻调侃。他考虑再三,将这句话翻译为“你的推理,听上去还真是那么回事。”
“华生这么个老实人,心里真的服气,但口上不肯说得太明,为的是要给自己留点面子,我想他应该会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吧。”周克希说,这是很琐碎的细节,但翻译小说就是翻译细节,“不讲究细节,难以译出感觉,也就谈不上传神。”
至于读者们关心的“翻译的文采”,周克希回答:“文采不是外加的,它不是调味品。所谓文采来自译者对作者透彻的理解,是最本质的东西。”
周克希的第二个感想是,译者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一个决心以翻译为主要生活内容的人,他的时间、精力终究是有限的,他必须跌打滚爬,全身心地投入一本又一本书的译事中去,必须放弃一些娱乐、爱好,甚至挣钱、获奖的机会。他的译作,不仅是给同时代的人,而且是准备给稍后一些时候的人看的。”周克希说,“正所谓:不愿炒作不图奖,留给后人慢慢看。”
最后,周克希提及热爱是翻译最好的动力,兴趣是翻译最好的老师。“人老了,前面的翻译之路越来越窄了。有朋友说‘你的文字还不老’,我认为这是对我极大的鼓励。我始终怀着好奇心在有些陌生的领域中探索,在陌生的花丛中惊喜地采撷。”
眼前,周克希正在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虽是一部童书,但随处可见的双关妙语与贯串全书的“认真的无厘头”精神让他感到还有“重译空间”。“我想做个尝试,但究竟能否把充满童趣的原作译得像那么回事儿,还真不敢说。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听到大家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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